刘正峡拉着两耳站在学校门口,见人就喊:“谁家孩子的耳朵上被剪了疤啊?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孩子......” 一直喊哑了嗓子。
这是2007年五一,无锡宜兴官林小学操场。由寻亲大姐吕顺芳组织的第八次孤儿寻亲会在此举行。
与去年的情形相同,往来者匆匆,没人领他回家。
47年前,不足两岁的他被人从上海育婴堂抱走,转至河南三门峡的养父家中。成年后寻找亲人,他唯一的线索是双耳的疤痕。
那是他记忆的源头。就在他被弃之前不久,生母拿剪刀剪他的左耳。一剪子下去,没剪透,他喊疼死了妈妈不要剪啊!有邻居劝妈妈住手。左耳鲜血淋漓,但没剪透。母亲又把剪刀向他的右耳伸去。咔的一声,右耳剪透了。
踏上寻亲路时他才幡悟母亲的良苦用心。因为他找遍全身,发现自己除了这双耳的疤痕,再无其它标记。
这一方式不是他母亲的独创。在耳朵上剪疤,或在身上烫疤,等等,原是苏皖一带农户为免混淆而在猪牛羊等牲畜身上作的记号。类似种种,在上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,被苏皖等地的数万父母淋漓尽致地用到他们所抛弃的子女身上。
半个世纪过去了,父母们带着残缺的梦老去,或逝去,他们失散的子女们带着累累伤痕,踏上返乡寻亲之途。那梦了千百回的家园,终将在依稀残梦里召唤他们一生……
骨肉离别
1960年4月14日,安徽无为县中医杨健安握着毛笔写下一张字条,泪珠随即打了上去。字条干了,他折好塞进 5个月大的八女儿海霞襁褓中。思量再三,又把襁褓解开,抱出瘦弱的女儿担在腿上。他握一根缝被长针,往孩子右大腿内侧柔嫩的皮肤上刺去。
孩子哇地一声哭了,小腿挣扎起来。父亲紧咬嘴唇,还是完成了生平仅有的这一次刺字——他刺了一个杨字。他原打算刺繁体的“木易”,笔划太多,又改了简写。血水未尽之际,他涂了层墨水上去。
这项工作完成,孩子的哭声已嘶哑。他泣不成声抱住女儿亲了又亲:“你不要怪爸爸,以后爸爸一定会把你找回来! ”
两天后,孩子被妻子抱往上海。婴儿带着疤痕,揣着父亲泣血而就的字条,躺在上海市静安区的一个角落,在哭声中等着她人生命运的一次大转折。
安徽和县乌江镇,宫秀英家的绝境来得更早些。1958年春,37岁的宫秀英将四个孩子一一看过,拉走了5岁的三女儿杨宜翠。上面两个都大了,能记事的,肯定没人要,最小的儿子刚几个月,如果必须送一个,她只能送三女儿。
她把三女儿丢到南京碑亭巷与一枝园交界处的路口,塞块饼子给她:“小翠儿,你在这等着,妈去买点好吃的东西给你。”女儿大口吞着烧饼,直点头。
她走了。几个小时后,她发现自己又转回了那个十字路口。女儿已不知去向。
五口之家仍难以支撑,几个月后,她抱着小儿子又赶往南京江浦的一个小村。
一路上,她一直让儿子含着咬着她干瘪的乳房,儿子乳牙已经长出,咬得她生疼,吸不出奶来,就放开血迹斑斑的乳头对着她哭。她手里还有一小丁糟面饼,看他哭得厉害,就抠一块放他嘴里,继而再将乳头塞进去。她看见孩子满嘴殷红,却已感觉不到疼痛。把孩子扶稳了坐在路口,她把最后一块饼塞到他嘴里,又喂了他一口血。然后转身离去。
两年后,她42岁的丈夫杨岐昆活活饿死。
宫秀英拉着小翠儿往南京奔时,无锡宜兴官林镇农妇谢秀妹正带着她的小女儿吕雅芳往上海去。35岁的谢秀妹从宜兴坐船到常州,又转火车来到上海街道,为的是给她这两岁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儿,找一个不会挨饿的未来。
她把女儿丢在一家饭馆门口,转脸就走。上海会有饭吃的,上海会有饭吃的,上海会有饭吃的!她神经质般一路念叨着,回到一贫如洗的家里。家里还有三个等吃的孩子。送走一个并没能换回充饥之粮,只让她此后常从思儿的梦里哭醒。
像杨健安一样对大都市满怀期待的父母们并不知道,曾经的人间天堂早已不是他们儿女的救命稻草。
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。“一九五八年,吃饭不要钱,如今实现了,快活上了天。”吃食堂吃光了口粮,连粮种也成盘中餐。断粮后三年饥荒,苏皖一带饿死无数,哀鸿遍野,骨肉分离几成平常。
上海民政志载,上海社会福利机构1958年共收容婴幼儿1770人入院,其中弃婴占98%。1959年收婴3 525人。1960年1~3月,共有弃婴5277人入院,最多的一天收容109人。1960年年收容量创历史最高纪录。
1960年5~6月,中央曾连续发出关于京津沪等城市粮食供应告急的文件,6月6日发出《关于为京津沪和辽宁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》中称,北京存粮为7天,天津10天,上海已无存粮。
从外地急调奶粉,派人赴东北、西北、华北等地动员当地群众来领养,这些都难解燃眉之急。最终经周恩来出面与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书记乌兰夫协商,弃婴们被引向一条漫长的求生路。“内蒙古草原上有牛,也有牛奶,把孤儿们接到内蒙,由草原上的牧民抚养吧!”
他们被统称为“上海孤儿”。1960年初,第一批孤儿越千里关山,坐火车到达内蒙古。至1963年,内蒙一共接收了3000余名上海孤儿。据曾参与过孤儿接收工作的乌兰夫女儿云曙碧回忆,牧民家庭最多一户收养婴孩达五六个。
很快内蒙也满了,有文献记载草原上曾出现溺婴事件。地方政府严查此事后,来自苏浙皖各地的弃儿开始沿着铁路线、车轮所到处寻找其他的栖身之所。山东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、陕西,吉林、新疆,凡有火车汽车所到处,孩子们走一路,丢一路。至今已无人说清,北上这一路究竟留下了多少孩子抛别家乡的哭声,事后人们估算的一个保守数字,是5万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