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1964年,粮食短缺问题得到解决,孤儿北送工作相应停止。此后时势渐转,劫后余生的家人们投入到另一项工作去——在茫茫人海中,捞针一般去寻找当年被弃的亲人。
寻亲路上,54岁的王海庚行程最远。1958年,6岁的他是一个六口之家的长子。靠着父亲在铁路局的微薄收入,生活并不丰裕,因此当年6月2日,三妹刚生下来,就有人想来抱走。全家人都不同意。几个月后,父亲遭人诬告入狱,很快被送往青海服刑。年轻的母亲二臂伤残,无工作能力,陪她终日落泪的,是4个年幼的孩子。
反革命家属的帽子让他们在政治上与经济上遭遇双重孤立。王母很快哭瞎了双眼。1959年春夏之际,7岁的王海庚放学回家,发现三妹没了。再问母亲,说趁着还没饿死,送到上海铁路医院了。
痛哭并不能阻挡接下来的厄运。他和两个妹妹被寄养到淮北、上海的两处亲戚家,曾经一个温暖的家,就这样支离破碎。至1960年初,饥荒席卷城乡,亲戚家也没有余粮了。兄妹三人又回到一贫如洗的盲母身边。
在屈辱与歧视中挣扎求生的母子四人,一直没有停止对父亲与小妹的思念。有时,王海庚甚至要为小妹庆幸,他一厢情愿地认为,被送出的小妹从此有了个好成分,摘掉黑五类的帽子,肯定过得比他们都要好。他多少次暗下决心,总有一天要熬出头来,一家人团圆。
1966年文革开始,14岁的王海庚借红卫兵大串联之机取道兰州,只身前往青海寻找父亲,几经辗转八千里云月,一无所获。直至1979年春,在上海的他偶然打听到了父亲在青海曾经的劳改单位。他寄信过去,父亲回了一封,他再回了封长信,寄出第十天晚上,憔悴不堪的父亲一路找到家里来了。分别21年的夫妻相拥而泣后,父亲问:“我还有一个孩子呢?”
王海庚一边奔走为父亲洗冤,一边到处查找小妹下落。然而妹妹比父亲要难找多了,登报寻人,看别的孤儿在上海报纸登的寻亲信息,就跑到河南等地,每次都是无功而返。一筹莫展之际,他就跑到当年丢妹妹的那家医院,一个人枯坐一整天。
十多年过去,三妹始终下落不明。2001年,王父辞世,临终时双眼紧盯着王海庚,不住流泪,只等着他说,我保证会把妹妹找回来的,老人才合目而去。
寻访的过程中,他渐渐发现了很多与他有过类似疯狂经历的寻亲者们。如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导演马克宣,小妹失散 30余年后,给他的一封信又被丢失,马家8兄妹向发信地山东牟平县寄出1561封寻亲信,至今无果;
安微和县的张思清兄妹,认下了一位河南邯郸姐姐以慰二老残年,又继续背着老人四处寻找那还在人海漂泊的亲姐姐;
1957年被错划右派的沈建中老人,平反后四处寻找1959年底在上海丢掉的6岁女儿小淮,至1989年辞世时仍无音讯,临终时特意要求子女们把小淮的名字也刻到墓碑上的子女栏中……
各地寻亲活动越发频繁,而种种机缘巧合,也让一位宜兴女成为“上海孤儿”们首先要找到的人,她就是宜兴官林镇那位农妇谢秀妹的二女儿,现年57岁的吕顺芳,孤儿们叫她寻亲大姐。
20多年前起,她开始到处寻找小妹吕雅芳,在电视中看到河北孤儿郑兰芬寻亲,感觉很像,两下对照资料后便初步认下,郑兰芬跑到她家里,哭着喊谢秀妹妈妈。她们做了武汉亲子鉴定,但结果表明,郑兰芬不是当年的吕雅芳。
节目播出后,全国各地孤儿自发找到吕顺芳,请她帮忙在宜兴一带打听,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,而宜兴周边丢弃孩子的家人也来找她,问有没有他们的孩子来寻亲。这样的人越来越多,她的电话成为寻亲热线,她家里堆满了全国各地寄来的寻亲资料,而她也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义务投入孤儿寻亲事业的民间力量第一人,她的作用至今无人取代。
妹妹吕雅芳一直没找到,由她所自发举办的宜兴孤儿寻亲会,却已成功举办了八次。她一年年自费往国内各媒体发函,打电话通知各地孤儿,为他们张罗住行,带他们见亲人,举办地点从宜兴官林汽车站门口,到官林小学校内操场上,参与孤儿与家属人数也在不断增多。但迄今为止,孤儿与家属们确认成功找对的,累计也只有200余对。
这是耗时耗财耗力的事情,每办一回,吕顺芳的嗓子都要哑上好几天。而每次寻亲会后,她都向人诉苦发誓,说“再也不办了,累死了”。可歇不了多久,孤儿来找得多了,她又忘了先前的苦,一如既往地将旁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业。但一个现实的情况是,很多时候,除了大部分孤儿与家属的理解支持,她确实孤立无援。
母亲谢秀妹走了,她剪下老人一缕头发以备将来认亲之用。她说她多少比孤儿们要好些,那么多身世飘零的孤儿,还在寻亲的茫茫大海泅渡。